是今年北影节最大的黑马,
颁奖礼那晚不停地上台,
几乎耗尽感谢词。
▲
《白塔之光》主演辛柏青、黄尧
张律是个陌生的名字,
他并非新人,
过去十年他旅居韩国,
是韩国影坛代表性的文艺片导演,
朴海日、文素丽、申敏儿、朴素丹,
一众顶尖演员常出现在他的电影中。
▲
张律(右二)在柏林电影节红毯
《白塔之光》是张律回国后的第二部长片,
延续他一贯的散文诗式风格,
粘稠的多角情事,
感伤的中年人,
在无所事事的散步中,
一一道出死亡、离别、孤独,
以及东北亚交织的文化背景,
有着当下国内影坛少有的气质。
撰文:洪冰蟾
▲
男人和女人怀揣心事,总在散步,《白塔之光》
张律身上最顽固的标签,是他是朝鲜族导演。他出生在吉林延边,一个中朝边境的小村庄,跨过图们江便是北朝鲜。姥姥那一辈从朝鲜半岛迁徙而来,他是这个家的移民第三代。
故乡在哪里?从很小的时候,就是一个问题。是延边的小村庄?还是在更远的地方?“乡愁变成一种很实在的东西,时不时出来蹦一下。”
他记得小时候,姥姥会拿一块豆腐,喝一杯酒:“这个时候,老家的柿子该熟啦。”张律听出话里的伤感:“我们生活的山沟不产柿子,就会去想象姥姥故乡的柿子树。”
▲
边境的小村庄住着思乡的、边缘的人,《豆满江》
80年代,张律考上延边大学中文系,毕业后留校任教。在随后近20年的时间里,他是学者,写小说,写诗。直到世纪初,他快40岁,才拍了第一部电影《十一岁》,一拍便入围威尼斯电影节。
▲
男人在酒馆突然起舞,念的是唐诗,《咏鹅》
几乎每一部他的电影,都可以从中打捞出失去故乡的人。
朝鲜的孩子跨越图们江,偷渡到张律出生的村庄(《豆满江》2010) 。装着40吨火药的货车把村子炸得面目全非,一夜之间所有人没了家(《里里》2008 )。中国女人在韩国照顾瘫痪的父亲,念的是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(《春梦》2016)
▲
在韩国照顾父亲的女儿读《静夜思》,《春梦》
张律很早就意识到,重返故乡是一种徒劳,于是人有了至深的孤独。
他第一次去韩国是1995年,像个观光客。“从机场往下看的时候,我有点代替我的父母,我的姥姥去看这些东西。”
“结果一入关,就开始刁难我,冷冰冰的乡情一下出来了。出了机场,一堆没有见过面的亲戚们要请我吃饭。比我岁数大、辈分比我低的,就给我磕头,我又给谁磕头,搞得我满身大汗。然后就开始喝酒。他们问,中国队和韩国队踢球,你站谁的立场?”
“这就是我们的现实。”张律苦笑。“妈妈说故乡好得一塌糊涂,他们有太漫长的对故乡的想象。不一定都是好的。”
▲
朴海日给申敏儿解释丰子恺的画,《庆州》
2012年,张律应邀去韩国延世大学任教,随后进入韩国的电影工业,以1-2年拍一部的超高频率,拿出了《庆州》《春梦》《咏鹅》《福冈》几部富有文人气质的作品,确立个人风格:在诗意又平淡的男女情事之中,照见东北亚的文化与政治。张律的名气在国际上越来越大,再传回国内的影迷群体。
因为家人留在北京,近十年的旅韩时光,张律都是北京首尔两地跑。下了课就往机场跑,在北京呆几天再飞回去。到2020年,这种两地跑的日子不再现实。他决定辞去教职搬回北京。
▲
中年重逢,三人在街头闲逛,《漫长的告白》
之前朋友们劝他回国拍电影,他每次都心动,但怕不认识人,怕不习惯。回国拍的第一部电影《漫长的告白》在去年上映,倪妮、辛柏青、张鲁一主演,在北京和柳川两地拍摄。除了制片和演员,幕后团队依然是他之前在韩国的团队。
到第二部长片《白塔之光》,他把故事彻底挪回北京,幕后全部是中国团队,不乏当下活跃的90后创作者。
影片讲述独自生活的北京人谷文通,认识了摄影师欧阳文慧。两个孤独的人慢慢走近彼此,他们得知彼此的隐痛往事。谷文通发现了父亲失联四十多年的真相,这也影响到他与女儿、姐姐、前妻的关系……
▲
《白塔之光》里真实的北京街景
北京不是张律的故乡,却是张律住过的最久的地方,超过30年。他说自己“很难以一个游客的心态来拍北京”,想呈现出地道的市民气,又难掩外来者的“胆怯”。
他用“异乡人的眼睛”拍北京:“即使在你的故乡,你的眼睛也会变成异乡人的眼睛。因为某种情感的状态,你熟稔的地方突然变得陌生,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”
▲
常去的地方是酒馆和咖啡馆
尽管发生在最中心的地带,张律拍的依然是普通人的普通日子。无关乎宏伟的高楼大院,也并非热血追梦图景。他故意把不同故乡不同境遇的人搅和在一起——唐山男模特,河南姐夫,北戴河女孩。
男女主角在羊肉胡同、小西天、小酒馆里游荡。张律还藏了点私心,男主角喜欢去的卤煮店、冷面店,那是他自己老去的地方,“把辛柏青往旧时代拉了点,我对他有点抱歉。”
▲
田壮壮饰演离家的父亲谷运来
颓丧的北京中年男人找不到离家的父亲。同学聚会上,醉醺醺的人们给越洋视频的那一头唱走了调的《北京欢迎你》。潦倒的北漂年轻人,用家乡话问为什么拖欠他的薪水。孑然一身住在北戴河的老人,等待一通北京拨来的电话。张律的北京,是失散的、失意的人们构成的复杂情绪。
两年前,我们和张律有过一次长谈,问他这回安定下来了吗?他答:“不好说,搞不好以后又走了。”
《白塔之光》,像是对这座城市的一封告别信,拍完之后,张律真的搬离了北京。爬上60岁,他还在漂泊,恰如他电影里那些永远的异乡人。
“可能是骨子里有迁徙的基因。现在不是说所有人都没了故乡,只剩他乡。”
以下是张律的讲述。
2020年的9月份,教书的学校放假,我从韩国飞回北京,先到广州隔离14天。我是坐在一个标准间里,乱七八糟地,什么都想,想的最多的是一家叫延吉餐厅的冷面店。它在西城区西四妙应寺白塔那一带,算是我年轻时候玩得比较多的一个地方。
北京别的地方都变了,阜内大街的南边我已经认不出来。马路的北面,还比较完整地保留了大杂院,空间没怎么变。所以记忆是完整的,不是那种碎片化的。
常去那儿的人,避不开一个很突兀的颜色,白塔的白颜色。
其实颜色对人的影响是下意识的。过去整个北京是灰色的,北京的天空、墙壁很多时候是灰蒙蒙,夹杂着一些朱红色,有等级意味的东西。阳光灿烂的日子里,那个浑圆的、向上的白色,反光最厉害,本身就是一个光源,不知怎么地,我忘不掉它,好像对我的情感有安慰。
我的电影总是先有空间,才有人物。因为思念白塔那个地方,会去想象住在那附近的朋友怎么样了?他们的情感状态是什么样?于是那14天写了一个剧本,就叫《白塔之光》。
可能因为我在一种“孤立”的状态里写作,那种心情影响到里边的人物,好像失落了什么,总想寻找点什么。
▲
辛柏青饰演家住白塔附近的中年男人谷文通
故事里主要的人物,都是失去了什么的人。失去的缘起不一样,但孤独的质感非常相近。
辛柏青饰演的谷文通,北京人,离异,有个女儿,职业是美食专栏作家。他住在妈妈留下的胡同里的房子里,女儿交给住在望京的姐姐姐夫帮忙带。
▲
黄尧饰演孤儿欧阳文慧
在一家卤煮店,他认识了做图片摄影的欧阳文慧。黄尧演的这个女孩比谷文通年纪小很多,她一出生父母就不要她,很小就从北戴河去广东生活。她极其坚强,想战胜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东西。
在白塔附近的天台上,欧阳文慧问谷文通:“里边你进没进过?”他说:“我们家离这么近,当然去过了。”她问:“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?”谷文通说:“小时侯爸爸抱着我进去的。”“你爸高寿?”“我爸嗝屁了。”
▲
白塔是空间,也是情感的线索
其实那时候观众还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因为我故意把白塔在镜头里藏起来,只呈现一个人接近另一个人往事的过程。然后我让欧阳文慧莫名其妙地跳个舞,谷文通也莫名其妙地看她一下。这一眼,镜头才移到他们身后的白塔。
谷文通说:“你知道这叫无影塔吗?任何时候都看不到它的影子。”那影子在哪里?他说:“可能很远,我们看不到而已,可能在青藏高原的某地。”他们感情发展的每一步,都有白塔的影子。
我跟剧组的人说,住在白塔附近的人都知道它没有影子。一开始他们都不相信,就在各个时间段去拍,结果真的看不到白塔的影子。找不到影子的话,人会怀疑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。
谷文通年轻时写诗,到了中年,世俗意义上,是不太成功、窝窝囊囊的。
我自己的经历,很多年的朋友聚在一起,有与时俱进,比如混成房地产商的,说上几句,马上就觉得,妈的这家伙怎么变成这个样子?也有像谷文通那种,停在某处,有点落伍于这个时代。
我的眼睛更往后者那边去。追着时间走的人,时间不在他们那里,它不分你是得意还是失意,那些没被改变的人拥有时间,因为他们留住了完整的记忆。
▲
和前妻在病房的对话
但谷文通有自己性格的问题。他与人为善,保持恰当的距离,是个太客气的人,导致每一段感情都是在客客气气里结束的。前妻说是她先出轨的。他说先出轨后出轨其实没有意义,源头还是在他这里,他的客气阻碍了跟人真正的交流,他不敞开心扉。
▲
欧阳文慧被谷文通身上孤独的气质吸引
到了跟欧阳文慧暧昧的时候,他反而是怂的那一个,不管岁数多大,男人往往是退缩的。引领这段关系的是女孩。她会给谷文通发消息,说昨天晚上梦见他和一个女的跳舞,还跳得挺妖娆。我想一个人能进到另一个人的梦里,寂寞的人会跟寂寞的人靠在一起。
▲
在同学聚会上唱《北京欢迎你》,由喜悦到哀伤
我还放了一个我真实经历的桥段。韩国语是我母语,sarang是爱的意思。北京有好多维吾尔族,卖羊肉串的餐厅里,他们总在说sarang。我说他们情感这么丰富,老爱干嘛?原来维吾尔语里sarang这个发音指的是傻瓜。
我一下就找到了,光说爱的sarang或傻的sarang是不完整的,两个相隔很远的语言结合到一起,才是真正的爱情的概念。爱是傻瓜,不傻的人怎么爱得起来?
▲
集结实力派演员,李勤勤饰演谷文通姐姐,王宏伟饰演姐夫
我找演员,一定是角色是哪儿来的,就找哪儿的人。辛柏青是第一个定下来的,我在写剧本的时候,他就进到我脑子里了。他就是北京人,身上也有客气的地方,他和谷文通有某种质感上重合的东西。
辛柏青父亲的角色,我闺女跟我说,她一看到田壮壮的照片就想哭,所有的沧桑都在这张脸上的感觉。虽然田壮壮导演本人是很快乐的,他刚好也是北京人。
欧阳文慧没有限制严格的籍贯,但模糊定了一个南方人。第一次跟黄尧在咖啡馆见面,她骑着自行车,风尘仆仆地来,也没化妆。她特体贴、实在,骨子里又很有主意。坚强的东西和随和的东西结合在一起,我觉得就是她了。影片里她穿的很多是自己的衣服和帽子。她是广东人,我就贴近她的经历,把角色改成在广东生活过。
▲
谷文通的父亲消失了40年
谷文通有一段失散的父子关系。田壮壮饰演的谷运来因为一个不明的猥亵案,从此消失。
冥冥中,谷文通一直想找父亲。但当初谷运来走的原因让人不齿,公共汽车上猥亵妇女,那个年代就是流氓罪,他妈妈说比杀人犯还严重,不仅是本人要劳教,孩子们会很羞耻,再也抬不起头来。他妈妈把丈夫扫地出门,其实是为了孩子。而他爸爸也是为了孩子,自我放逐去了北戴河,选择了孤独的生活。
▲
谷运来唯一的爱好,在海边放风筝
有人问我谷运来到底是不是猥亵犯?我也不知道,现实里,很多真相是掩埋的,永远解不开的。我呈现的是他后来的生活,与人为善,思念着孩子们。一年去北京两次,就是在谷文通和他姐姐的生日,远远地看一眼就走。
男孩小时候以爸爸为荣,觉得像英雄一样。成长的过程中,慢慢知道爸爸也懦弱,爸爸也平凡。谷文通有过短暂的父爱,然后失去了。
在梦里,他无数次审问父亲,是个好人还是坏人?那是他一生解不开的谜。我写了一场父子跳舞的戏。
谷文通和欧阳文慧讲过,以前父亲带他去过白塔。小时侯,儿子是被爸爸抱着、牵着,他们的身体是在一起的。他寻找父亲,是在寻找身体的另一部分。
▲
在北戴河的房间里,父子共舞
谷文通在父亲家里看到交谊舞的DVD,他说:“爸你喜欢跳交谊舞?”父亲说:“喜欢看,不会。”于是他说:“爸,你能站起来吗?”
跳交谊舞是一种接近的过程,而不是真正的抱到一起。对儿子来说,他想找回模糊的记忆。还有一点,他父亲从家里出来后,一生都是自己过的,他的身体是孤独的,他渴望身体的接近。
跳舞的时候,两个人说的是平平淡淡的话,涉及的却是情感里非常深的东西。他问父亲:“爸你怎么不用手机?”他就说:“家里有一台电话就让我惦记的,我再拿个手机……”
这话说一半不说了。父亲每天在等家里人是不是会来电话,只要到了屋里,全部的情感都在这里。
▲
谷文通带女儿放风筝
大家看了可能会说你想干什么?中国社会里父子不这样,我们约定俗成地不拥抱不跳舞。
我想情感到某一个点,它一定会冲破约定俗成的东西,那个瞬间,才能看到这个人的本质。
PS:本站资源来源于网络,不保证外部链接的准确性和完整性,同时,对于该外部链接的指向,不由本站实际控制,收录时,该网页上的内容,都属于合规合法,后期网页的内容如出现违规,可以直接联系网站管理员进行删除,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。
评论列表 (0条)